谭功才:粟谷坝(二)
名家简评:
谭功才回望乡土的文字,是一坛陈酿的酒,是一杯回味无尽的茶,是一条记忆中不断流淌的河,也是随着现代化大潮背井离乡的人们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
—— 叶梅
粟 谷 坝(二)
文/谭功才
粟谷坝当然也有开饭馆的,两三家而已,乡人去那地方叫上馆子。饭馆里多卖馒头、包子之类,也有小炒,菜式与农村里并无二致,只是天天有或瘦或肥的新鲜猪肉罢了。乡人却少有进里面的,即便亲戚或是熟人,也就扶着门枋招呼一声而已。他们说做生意的都是尖尖脑壳。婆娘们攥着钱捏了又捏,差不多捏出水来,才买上一二个包子馒头,那多是临出家门前,娃儿哭着赶路脱不开身,最后只得哄娃儿说噢噢噢娃莫哭娘回来给你们买馒头,哭声便嘎然而止。买了馒头,然后又折转身去合作社称盐打煤油买针头线脑这些婆娘们份内的活计。上馆子的多是粟谷坝政府的同志,或者倒买倒卖的烟贩子。当然,也不乏靠种烟发了点小财的农民,一时高兴,就索性敞一顿馆子潇洒潇洒。
粟谷坝的鼎盛时期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整个鄂西(今恩施自治州)刮起了一阵强劲的白肋烟叶种植旋风。地处二高山的硝洞公社,成为整个景阳区烟叶重点种植基地,迎来了历史上的黄金发展时期。一时间,在政府的号召甚至高压政策下,每家每户预留了极少量土地种植粮食外,无一例外都种上了白肋烟。一时间,公路边的石壁上,农舍土墙上,但凡显眼的位置上全是石灰浆刷成的宣传标语和口号。一时间,无论走到哪里,涌入眼帘的都是绿油油青吼吼的烟苗。一时间,每个公社新增至少一到两个烟叶收购站。一时间,好多有关系有后台的泥巴杆子摇身一变成了烟叶收购站的合同工。一时间,仅粟谷坝周边就诞生了不少万元户。可以说,世居在深山的从未想过历史上的某天,居然也能过上神仙般的快活日子。新房子在一天天增多,收录机在一日日增多。即便人在田间劳作,那收录机的声音也开得老大,老远都听得见李玲玉甜甜的歌声:“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此前的山里人只听说过或偶尔见过小小的收音机而已,哪里见过这种收录放三种功能的洋玩意儿?乡人因此称之为“三洋”。这三洋是有蕴意的。乡人将有点钱有点本事又喜欢张扬的称之为“二洋”或者“二得”。那“三洋”呢?这就更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了。谁家买了“三洋”,那说话的声音都要高八度,更别说屁股后面近得了人。即便同样是“三洋”,又有两个喇叭四个喇叭六个喇叭之分。你在东边山头,我在西边山头,他在北面山头,暗地里较着劲哩。
有了钱,还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买大米,且是整袋整袋买回来,那才叫一个气势。粟谷坝地平四整,按理而言是产水稻的好地方。事实上整个坝子就水田坪那地方产点大米,就别说四周那些住在山上的人家了。而现在的情况刚好有点相反,摩峰一带产白肋烟的地方买大米好多用拖拉机拉,让粟谷坝人眼睛红红的。不仅如此,山妹子的身价也随着烟价的不断上涨而看涨,无论哪家媒婆来提亲,必言“三转一响”,即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和收录机,少了任何一样都有随时悔亲的可能。
如果窄窄的粟谷河两岸逐渐变得闹热起来,毫无疑问定是烟叶收购旺季逼近了。烟草收购站从早上八九点钟一直持续到临近天黑,除去中午吃饭时间短暂的安宁外,都是闹哄哄的。原来的农机站稍加改装便成了粟谷坝烟草收购站。站内墙壁上展示着不同级别的标准样品,将一根烟叶上的烟叶分成了若干个等级。最贵的两块多一斤,末级好像是一毛六一斤。末级一般而言要么脚叶子烟,要么就是顶部的收尾烟。有了若干等级便有了若干的可能性衍生。于是,就有削尖脑壳的趁了黢黑的夜晚,将家里上好的腊猪蹄,或是攒了又攒连娃儿生病也舍不得吃的鸡蛋,送给那些洗脚上田的收购员。
这些吃别人送的鸡蛋就像吃洋芋苞谷坨一样心安理得的收购员,自然会在收烟过程中巧妙地反馈他们的行贿者。而那些行贿者就是乡人所说的烟贩子,这些人先是下乡收购别人的烟叶,回头再卖给烟草站。后来竟然明目张胆就在收购站附近专等那些因打级太过分情愿将烟叶背回的烟农,从他们手中以略高于站内的价钱收购,然后倒卖给烟草收购站而从中牟利。
后来,探到妙处的人多起来,先前的猪蹄子腊肉鸡蛋只能靠边站了,据说还衍生出送妹子的荒诞之事。送礼这种看起来简单实则充满了学问的行贿受贿,对于当时大多数山里人而言,的确是一件难以拉下脸皮的事情,即便拉下脸皮,却又找不到送礼的入口。如果直白白地送去,交易的隐蔽性一点也没有了,人家不会收,自己更尴尬。这中间转弯抹角的学问,很多时候乃天生而成。道理都懂,就是抓不住要领掌握不到精髓。从最初的一般意义上的送礼,到后来发展到送家具甚至高档商品。眼看着那些有关系有背景的都能将自家的烟叶卖个好价钱,那些无门无路者心中纵然也是愤愤不平,却又眼睁睁的无可奈何。
上餐下餐鸡蛋腊肉挂面吃得连吐唾沫都油腥四溅,吃得脑满肠肥,直吃得某一处地方钢筋似的,收烟的同志便开始谋思着要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了。值此之际,皮条客即烟贩子趋之若鹜,甚或不乏主动投怀送抱者。于是从那时起,粟谷坝就有无数个向往舒服日子的靓妹子被我们的同志给弄了。弄了当然不会被白弄,不仅自家的孬烟卖了高价,连亲戚也跟着沾光哩。先前脸上无光的亲戚讨得了实在,脸面立刻活泛起来,甚至还有些得意洋洋了。
五月的粟谷坝
收烟的同志抬了这边的价,就得压那边的价。凡事都得讲求平衡,这是做人做事最基本的原则。但他们的平衡对上对不了下,老百姓心里那股怨气和愤恨,随着种烟时间的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深。胆小者忍气吞声,最多当面辱骂几句,或在站外驴通马倒撅个够。胆大者却敢众目睽睽之下拿走收购站的秤砣,去公社,去区公所,去县衙一路告之。最后,县太爷发话说,谁家喂的狗咬熟人?想想在理,又无它路可行,只得作罢,心里寻思,扁担就是拗不过地脚枋。在武警当过兵的大海仗着一身武功偏不领情,竟连政府官员在场也敢教训烟官们,并言,我乃专门打给父母官看的,不怕死者就来吧。父母官亦乃爹妈所生,又是乡里乡亲,尚知大海曾在中南六省散打中夺魁,弄不好还会给自己一个难堪,惹不起便做和事佬。结果,大海及其哥们烟均提一级,明知是烟贩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粟谷坝代表性的建筑物,是那座五层高红墙黄瓦的政府机关办公大楼。刚成立公社那阵子,政府的人全挤在旁边一幢两层全木结构的低矮楼房里,冬天为了取暖必用煤炭或木炭生火,安全隐患十分突出。刚好那几年经济呈现出历史性的好转,政府便召集乡里手艺最高的木、石二匠,个个施展绝手好艺,将一块块炸出的奇石,砌成壁面耐看近二十米高的石墙屋。墙身的搓沙上了红色涂料,雕刀一般做成无数规则一致的条块,整个大楼就像用红砖砌成,在夕阳的关怀下更加肃穆端庄。建筑物正前方大门门楣上挂着几块油漆喷就的木牌子,上面有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字样:建始县硝洞公社革命委员会、建始县硝洞公社人民武装部。
粟谷坝学校
又一年春天来临,呆在政府中心的官员,按惯例要去各自挂钩点发展新一年的烟叶种植生产。建始县是全国白肋烟种植基地,为了打好脱贫攻坚战,根据各个镇区的气候和土质等综合因素,下达了烟叶种植任务,作为考核各级干部的最重要指标。按理而言许多农民尝到了种植烟叶的甜头,政府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声势浩大地广泛发动了。事实上,相当部分农民因为多种原因不仅没能摘掉贫穷的帽子,相反还不同程度地再次返贫。其中最深层的原因就在于种烟与收烟之间的管理严重脱节。许多农民倾其所有种植烟叶,到卖烟的时候得不到公平合理的价钱,从而导致干群关系一年比一年紧张。即使政府如何承诺资金借贷和加强技术指导,以及收购烟叶的种种措施,可我们许多老实坨农民伯伯说啥也不肯种烟了。他们眼睁睁看着用汗水滚出来的烟叶变不成钱,只好伤心地又背回家。烟叶这东西不能当粮吃,所有的田种了烟叶吃什么呢?
我们敬爱的书记大人在驻队干部回来一番垂头丧气的报告后,显然有些愤怒了,拍桌子摔杯子:全他妈刁民!全他妈龟儿子!怕钱多咬手。即刻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对策。最后的结论是,凡不按政府规划种烟而种植其它作物者,一律铲除。武装部会同各大队民兵连只对少数典型钉子户做了杀一儆百,农民伯伯们便乖乖听话了。
就整体而言,农民们的普遍生活水平较之往年还是有所提高,毕竟种一亩烟尚可弄到几百块钱。起码手头上要活泛得多,不再为最基本的柴米油盐过度犯愁。那些年除了种烟,还有部分因早年有杜仲、黄柏树或是芍药的,也都或多或少赚了一些钱。然而,这些资源毕竟有限,再生期较长,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弄到更多的钱,于是,又有削尖脑壳的人开始谋思新的门路。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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